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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集 | 记录下他平凡的传奇 ——回忆我见到的周有光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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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梅香

因为工作的缘故,从2010年到2017年,我多次拜访、探望过周有光先生。今将这些年来我亲见亲闻周老的故事记录下来,以此怀念周老,并提醒自己不要懒惰,不要停止对这个世界的思考,也希望能为学界研究周有光先生略添一些素材。

周有光(1906—2017)

初见

创作拍摄《毗陵唐氏》那年,我们几个常州人到北京采访。空余,常州电视台的刘宝提议:周有光先生是常州人,他是“汉语拼音之父”,他家离常州宾馆不远,我们去看看他,听听他对唐荆川的评价。我曾经在《常州日报》看过关于周先生的报道,印象最深刻的是报纸上大幅的婚纱照,那是他和夫人张允和女士为纪念结婚70周年拍摄的,很洋气,但是对周有光先生本人并不太了解。

也不知道怎么弄到地址的,那天上午,我们一点不费周折就扛着一堆摄像器材找到了朝阳门内大街的后拐棒胡同。这是一栋老旧的居民楼,是国家语委的宿舍,灰灰的,没有绿化,大伙儿边找门号边寻思着:这里也住着国家级的“活宝”。一门三楼是周老家,轻敲门,圆圆脸的大眼睛保姆应声出现在门口,我们自报家门“是常州的”,她爽快地让我们进去。老先生正坐在进门左手小书房里,进门第一眼就看见他,一身白衫端坐在小书桌前看书,身材瘦小,见有来客,微笑着看过来,面色白皙红润,没有什么皱纹,明亮清澈的眼神透出慈爱,脑门光亮而宽阔,笑意中仅有的几颗牙露出来,十分可爱。

我们跟他招呼,他笑而不答,利索地拿出助听器,塞到耳朵里,哪知助听器恰巧没电了。他娴熟地取出纽扣电池,手指灵巧地打开助听器,理顺金属丝、放入电池,一边装电池一边笑着自言自语:“聋子真不好。”我们都被他逗乐了,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高寿的老顽童。

书房朝北,两扇老式推窗,室内光线柔和,一顶小矮柜一张双人布沙发两个简易书架,简陋的小课桌旁几把椅子,简朴清爽。我们一点都不拘束,围坐在小课桌前,像一群小学生围在老师跟前听讲,说到欢笑处,又像孩子承欢于长辈膝前听故事,非常自在、亲切。周老兴致很高,声音清朗爽脆,谈到任何一个话题他都自然地接上话头,并且总是精到的几句话就从现象直入本质。

记得那次我们聊得最多的还是家乡常州,说起常州萝卜干,他笑了:“萝卜干很好的,常州萝卜干北京有,现在日本萝卜干也销到北京了。”我们都十分惊奇,这位百岁老人从前是学经济搞金融的,常州小萝卜干世界大经济,真是见微知著,不出门而知天下。那天,刘宝请周老写字,周老随手拿起碳素笔,在刘宝笔记本上写下:常州萝卜干。

周老给我们介绍响蛋,大家也都是第一次听说响蛋,“响蛋营养很好的,有的人家不知道是响蛋,摇一摇,听到声音,以为是坏的,就扔了,可惜得很。”他略带江南吴地口音,言语中总带着笑声,一块白手绢一直放在手头,时不时擦擦嘴角,面如皓月清爽通透,像个活神仙。

我们很奇怪周老的眼睛怎么没有退化,不戴眼镜每天阅读大量的文字,周老又笑了:“我的眼睛患过白内障,做过手术,装了晶体,现代医疗科技大大提高了人的生活质量。”

我们要跟周老合影,保姆赶紧拿来眼镜,周老非常配合地戴上:“保姆让我拍照一定要戴眼镜,说我的眉毛少了,戴了眼镜拍好看。”

说到明代先贤唐荆川,周老用一句话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中华文化中的人生价值,从来不以地位和财富来评定,而是凭借他的思想和行为、对国家民族的贡献,也就是孔子所说的立德、立功、立言。这是中国长期以来的传统。”走时,我们把一叠厚厚的《毗陵唐氏》文稿留给了周老。

第二天,我们想想意犹未尽,又去了周老家。谁知道一进门,保姆就欢喜起来,好像我们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让她喜从天降。她急忙把我们让进屋子,“你们走后,爷爷很快就看完了那一沓文章,他说里面有几个地方有错误,到处找你们的电话,可是昨天你们来,因为是常州的,高兴得忘了把你们的姓名、电话号码记下来了。”

周老还是坐在小课桌前,几万字的文稿他不仅在短时间内看完了,做了勘误,并且将校勘的地方打印了下来。这很让我们惊奇,我们并未在他的书房里看到电脑。

周老从身后的小柜上拎过来一只灰白底色绿花纹的缎面包裹,打开包裹结,露出一台黝黑乌亮的打字机:“这是1989年日本一家公司研究开发的,我帮助他们编制了用拼音将汉字输入的软件。研制成功后,他们就送一台打字机给我,我一直用这台打字机,很方便,但是这种打字机后来没有再生产推广,很可惜的。”周老演示给我们看,他熟练地在键盘上敲击,神情专注,打字机上有个长长窄窄的小屏幕,看到打印的内容,旋右边的开关,打印稿就徐徐从打字机中吐出来了,我们叹为观止。周老拎起灰绿缎面方巾的四个角,在打字机上打了两个结,我们伸手想帮他,他坚持自己来,起身拎着包裹转身放置到小柜上,看样子挺沉的,周老的力气还是挺大的,全无衰老颓弱之势。

当时周老在文稿上具体修改指正了哪几个地方我如今已经忘记,周老敏捷的思维、高效的工作能力和独立自主的生活习惯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回到常州后,我时常会想起他和他那间安静朴素的小书房,忙碌之余会让自己静下心来多看一些书,思考一些关于生命的问题。

那年是2010年,周有光先生105岁,我是第一次见到周老,第一次到他家中。那位保姆叫小徐,后来我多次到周老家中,见到了另一位叫小田的保姆,她们是姑嫂,悉心照顾周老晚年生活,我不止一次听周老说过:“我们就是一家三口。”

周有光、张允和夫妇

探望

从北京回来后,我找了《朝闻道集》《今日花开又一年》等周老写的或者别人写周老的书来读,一本本书就像一台放映机,丰富曲折的人生经历、深邃科学的思想、渊博宽广的学识,我见过的周老与我正在深入了解的周老在我面前生动展开。今生有缘有幸走进周老的大千世界,实在是一件有意义有趣味的事情。

1月13日是周老的生日,从2012年开始,直到2017年周老离开这个世界,每年他生日,常州市委统战部的领导都会亲赴北京为周老祝寿,前后长达6年,统战部换了三任部长,一年也没有落下过。这6年,家乡常州为周老举办过学术研讨会,资助出版过15册的《周有光文集》,抢救性拍摄了8节电视纪录片《百岁学人周有光》,修缮了先生的故居,在故居内设立了周有光图书馆,常州大学将语言学院命名为周有光语言文化学院,设立了周有光基金,周老生病后维持生命的两种食物,一种是协和医院配制的消化液,一种就是常州不断寄来的黄金村软米粉。让我们倍感惊喜的是,《百岁学人周有光》纪录片播出后,109岁的周老找到了失联60多年的亲人,他弟弟周云樵的两个儿子专程到北京见到了自己的大伯。

其实我们从周老那里得到的更多,他的精神给予我们力量,他晚年对家乡的眷恋让人动容。许多知名学人来到常州,寻访周老故里,参加在常州举办的有关周老或者语言文字方面的活动,在某种意义上,周老以他的学养和人格魅力在晚年为推动家乡的文化发展作出了特殊贡献。

作为统战部的工作人员,我亲历了6次庆生、3次探病和1次带队拍摄周老的纪录片等,每次家乡人都精心给周老准备了家乡特产、烧好的常州菜、乱针绣、寿碗、红围巾等,最让我记忆深刻的是周老不经意间说的话,这些原汁原味的周老语言充满智慧与豁达的心性。

2012年的1月6日,周老107岁生日前夕。常州市市长姚晓东先生、秘书长徐新民先生和省委统战部张跃部长专程赴京为先生祝寿,谈及常州对大运河遗产实施长效保护工程,周老说:“运河对于中国关系重要,因为中国河流都是东西向的,南北要通就是靠运河,中国的发达跟运河有密切关系,后来有了火车情况变了,所以运河经过常州,历史上是一个大事情啊。”

2013年1月6日,见到周老,他先是打趣上帝把他给忘掉了,随即和大家谈道:“现在这个时代,手机改变世界,中国是个大国,中国人打手机一般是国内通信,小国家的人一打就打到国外去了,对小国家影响很大。整个世界都在改变,不得了,将来还要变。”

说起常州老家的名人,他称赞:“赵元任了不起。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我在美国工作学习时,常常去看他,请教他问题。赵元任在美国教书,我的夫人上过他的课。中国语文现代化,是他开头的。赵元任的思想对我影响很大,我们设计拼音方案时主要参考了他的学术成果。后来我在北京大学上课,出版了一本《汉字改革概论》,赵元任看了以后,就从美国写信给我。”

我们请他题字,提起笔来,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字都不会写了,人过了100岁就退化,自然的,我退化到小学生了,明天要进幼儿园了。”随后,认真写下“常州我的故乡”“人文荟萃青果巷”“同心文化”。每一幅字后面,他都郑重写下:周有光时年108岁,并特意留的是1月13日,那是他的生日。

2013年夏天,周老之子晓平因病手术,我们到301医院探望,晓平和我们谈起,“爸爸100岁以后我陪伴他的时间比较多,我感到他对常州充满感激,经常跟来客谈起常州,他不止一次跟我说,在常州度过了欢乐而难忘的童年,他的基本人格都是在常州形成的,在那里立下了一生的志向。他非常感谢常州中学给了他很深厚的中华文化和科学地观察世界的基础教育。他是快快乐乐地读完了中学,特别是读完中学后英文已经达到看、写、说和听四个方面较高的水平,他说这个很重要,使他一下子眼界就开阔了,能读的书增加了十倍百倍。凭着这个基础,爸爸考上了圣约翰大学,大学教育提升了他的科学和智慧水平,影响了他的世界观。”

那次,我们出了医院就来到后拐棒胡同,给周老带来了一只小收音机,夏日炎炎,他穿着白色的套头汗衫,言语中很担心晓平的身体,对自己却十分乐观:“我们国家是五年一规划,我现在是一年一计划,看来活到109岁是没有问题了。”

2014年1月12日,在北京协和医院,109岁的周老是因肺部感染住院的,当时身体各项指标正常,我们在医院里给他祝寿,他告诉大家:“我已经基本痊愈,不久就可以出院回家了。”我们为周老播放了电视片《百岁学人周有光》的片花,周老看后,非常感谢摄制组的努力,他拱拱手:“对家乡千万个谢都不够。”随后,亲笔题写“了解过去,开创未来。历史进退,匹夫有责”,以此寄语常州人民,并题写“常州广播电视台越办越好”。

2015年1月4日,在后拐棒胡同家中,大家向周老介绍了纪录片《百岁学人周有光》的同名书籍和位于青果巷周老故居的“周有光图书馆”。周老非常高兴,他不断拱手,谦虚地说:“谢谢你们,不敢当,中国有句古话叫‘痴长’,我是糊里糊涂活到110岁,身体还是很好的,脑筋还没有完全坏,只是记忆力差一点,手退化了,不能写字了,真是麻烦事情。”随后,周老为书稿题下五个大字:明天会更好!当说起1月6日即将成立的常州大学周有光语言文化学院,周老说:“英文不仅是英国的语言,是国际性的,不懂英文是不行的。”周老感谢家乡人来看他,“你们来一趟不容易,现在火车快了,高铁是个进步。”看到烹制好的几道家乡菜,周老动情地说:“我不是年纪太大,我一定要到常州去。”

两天后,周老受聘为当天成立的常州大学周有光语言文化学院终身名誉院长,他在北京家中寄语常州大学:“常州有大学我是很高兴的。我想可以试一试教授治学的方法。教授治学不可怕,可以成立教授委员会,它是权威的。我想这样子,这个大学发展得会快一点。提高学校声名有许多方法,其中一个方法就是不断请世界各国名人来演讲,蔡元培胡适办大学的时候用这个办法挺好的。他们用这些方法与外面多联络,不能关门办大学。我们学校内部要思想开放,这样学校的发展就快了。”

2015年4月28日,我们去协和医院看望周老,他面目清朗,神色安详。我请他为常州大学的老师和学生讲几句话,他说:“要从世界看国家,不要从国家看世界。常州大学要好好办,可以办得很好。同样,中国可以发展得很好,因为中国目前的发展条件很好。”他笑得很开心,不断地向我们拱手致意,说自己身体很好,没有什么大毛病,只是还有点咳嗽。他说:“我非常想回到常州去,高铁很好,坐高铁回去没有问题。”

2015年周老的生命中发生了一件痛彻心扉的事情,他唯一的儿子晓平因病去世,多年父子成兄弟,如同抽去生命的重要一部分,大家都瞒着他,他心里明镜似的,如常生活起居,然而夜半之时,保姆听到周老房内传来嘤嘤哀泣声。

2016年的第一天,我在微信上写下这样一段话:今天,我最不能忘记、最要祝福的是一位常州人,他成功跨过111岁的门槛,创造了新的纪录。上帝真的把他忘记了,他也做好了面向未来的所有准备。挚爱的亲人一个个离他而去,然而,即便整个世界丢下了他,他依然深爱着这个世界,并以百十一高龄思考着祖国、世界和人类的未来。

这年1月7日,市委书记阎立在张跃部长陪同下专程赴京看望周老,看到家乡来人,周老非常高兴,他谦虚而风趣地说:“111岁等于1岁,一事无成,很可惜的111岁。实在没有多少话讲,要少讲空话。”大家给周老戴上寓意吉祥福气的红围巾,当看到惟妙惟肖的家乡传统手工艺品剪纸作品,周老连连赞叹,“很好、很好!”

当谈到刚刚成立一周年的常州大学周有光语言文化学院时,周老寄语常州学子:“希望下一代比我们这一代更好,再下一代更更好。”

2016年3月7日,王成斌部长赴京看望周老,周老身体健康,思维敏捷,谈吐风趣,看到家乡来人,他非常高兴,笑着用拇指示意表示欢迎、感谢和祝福。谈到当前正在召开的“两会”,周老说,中国的发展越来越好,中国经济要走上正轨还需要努力。谈到今年是孙中山先生诞辰150周年,周老称赞:“孙中山了不起,他提出的三民主义很有道理,值得纪念。”聊到手机,周老笑了,手机普及,现在没有秘密了。新闻业发达,要瞒一件事几乎不可能。周老现在每天看报纸和电视新闻,他告诉大家,常看《纽约时报》,问及美国、俄罗斯、朝鲜等国家的有关问题,他都有十分精到的分析。谈及中国的青年一代,周老认为,“中国的青年人中明白人很多,他们都很有思想,非常了解国际形势。”当听到家乡人是坐了四五个小时的高铁从常州来到北京,他爽朗地说:“我希望能回去看看。”

当天,从国际形势谈到国内经济发展,并再一次说起响蛋、萝卜干,周老和大家谈笑风生,也带着我们俯仰古今、视通万里。

这一年周老已经很少写字,他欣然题写:常州人周有光。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周老题字。

周有光著作书影

告别

当2017年元旦到来的时候,看到朋友发来的周老近照,眼神空洞,我心中伤感,在给周老朋友的留言中写道:周老顽强地跨过112岁的门槛,他返璞归真了,回到了婴儿时代,不讲话,一直睡觉。我们只有祝福他,让他按自己内心的需要,自在地睡觉。112年漫长而短暂的人生呐,他累了,他在慢慢回归。这个世界渐渐与他无关了。他的表情是如此超然于世外。令人心酸。

1月6日,韩九云部长专程来到周老家中看望先生,得知周老年前生病住院,刚回到家中休养不久,现在极少讲话,基本上在睡觉,两位保姆日夜照顾他。

那天,知道家乡来人,周老强打精神坐了起来。我悄悄走进卧室,这是我第一次在周老的卧室看到周老,他坐在床沿边,白衬衫外面罩着烟灰的旧羊毛衫,衣领处塞着一块洁白的手帕,身后围着一圈被子,这是细心的保姆让他有个依靠。床很矮,我蹲下来,周老双目微闭,神色困倦,双手平放在大腿上,这是双写文章打字的书生的手,没有112岁老人的青筋凸出,也不是嶙峋的枯瘦。以往来看他时,他这双白皙修长的手不是在握笔就是在打字,或是在翻动书卷,要不就是抓着白手绢擦擦眼角或嘴角,非常灵活,如今这双手如此平顺地摆放在腿上,不再能做任何事情。

我轻轻碰了碰他的手,他的手是无力的,我叫他:爷爷、爷爷。他没有动,由于没有戴助听器,他也不讲话,微微睁开眼又闭上,似有一丝痛苦划过,我知道,他还是想睡觉。保姆小徐说,爷爷好几天不讲话了,一连两整天地睡觉。他的那双手让我有了不祥的预兆,可是,我多么希望经过一个冬季的蓄精养锐,在春暖花开的日子,他又能回到小书房的书桌前和朋友们谈笑风生。

后来,韩部长在周老家人的陪同下走进周老的卧室,在床边的小凳上坐下,跟他说:“周老,我代表家乡人民看您来了。”见面不过几分钟时间,看到周老很虚弱,大家就轻轻退出了卧室。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周老。

7天后是周老的生日,我和许多家乡的朋友在青果巷旧居参加周有光基金发放和捐赠仪式。1月14日中午,这是平常的一个周六,毫无征兆,我在图书馆平静地借书,突然接到无数电话和微信:周老已于当日凌晨三点多远行了。

他走得波澜不惊,像他生前所言“死亡就是一秒钟的事情”。他选在过完生日的那个黎明,在孕育新生命的冬日,回到自然的怀抱。

他走了,他的思想之光却照亮了现实的世界。

回想起这7年来的点点滴滴,想起与周老交谈时的美好时光,恍若他就坐在对面,就在他那间9平方米的温暖书房里,正眯眼微笑着。

文章写于2024年

作者:李梅香 常州市侨办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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