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皮文章网 手机版
当前位置: 首页 >  小说推荐 > 

时间也在跳舞18章在线阅读 张书王老五全文阅读

0次浏览     发布时间:2025-08-28 15:53:40    

**1.**

开春的日头,虽然还带着料峭的寒意,但力道已经足了。金灿灿的阳光泼洒在解冻不久、泛着湿漉漉黑光的田野上,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苏醒的气息和淡淡的粪肥味儿。沉寂了一冬的土地,像一头即将被唤醒的巨兽,等待着耕耘与播种。

一年一度的春耕大忙,拉开了序幕。

打谷场上,生产队长敲响了挂在老槐树下的半截铁轨。“铛——铛——铛——” 沉闷而急促的声响,穿透清晨薄薄的雾气,召唤着全村能下地的劳力。男人们扛着犁铧、锄头、铁锨,女人们挎着篮子(里面装着种子、水壶和干粮),从各家各户汇聚而来。沉寂的村庄瞬间充满了脚步声、农具碰撞的叮当声、牛马的嘶鸣声和人们互相招呼的乡音。

我也像条小尾巴,紧紧跟在母亲身后。爷爷早就去了大队部安排生产,父亲回了厂里。母亲今天要去参加“妇女突击队”,负责点种(玉米或豆子)。她怕我留在家里闯祸,也存着让我“从小知道稼穑艰难”的心思,就把我带上了。

打谷场成了临时的集合点和“司令部”。队长站在一个石碾子上,拿着铁皮喇叭筒,开始分配任务:

“一组!赵木匠、张老二(二叔)、刘老蔫……你们几个,负责东洼子那二十亩春玉米地!套三犋犁(三组牲口),今天必须把生荒地翻完!”

“二组!王老五、孙大炮、张老三(三叔)……你们几个去南坡!那十亩麦茬地要耙平、起垄,准备种春花生!”

“妇女队!柱子娘(母亲)、刘婶、王嫂子(王寡妇)……你们跟着一组去东洼子点种!手脚麻利点!”

“记分员老王!跟紧点,把工分记清楚喽!”

被点到名字的人大声应着,迅速找到自己的小组和工具。记分员老王,就是大队部那个戴酒瓶底眼镜的会计,腋下夹着那个硬壳的、翻得卷了边的工分簿和一支秃头铅笔,像影子一样跟在队长身后。

**2.**

我跟着母亲所在的“妇女突击队”,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东洼子。这是一片刚开垦不久的生荒地,地势低洼,土质粘重,还残留着不少草根和树疙瘩。

到了地头,男人们已经开始干活了。三犋黄牛拉着沉重的铁犁,在赶牛人“驾!吁!”的吆喝声中,缓慢而坚定地向前移动。闪亮的犁铧深深切入黑色的土壤,像一把巨大的梳子,将板结的土地翻开,留下一条条湿润、散发着土腥气的深沟(墒沟)。翻起的土块有的大如脸盆,需要跟在犁后面的人用锄头或铁锨敲碎(打坷垃)。

母亲和其他妇女的任务,就是在翻好、整平的土地上点种玉米。每人分一段地垄。她们腰间系着鼓囊囊的种子袋,手里拿着一个特制的、带尖嘴的小木斗(点种器)。弯着腰,左手用小锄头或削尖的木棍在松软的土里戳一个小坑,右手熟练地从种子袋里抓出两三粒金黄的玉米粒,准确地丢进坑里,再用脚轻轻把土盖上、压实。动作要快、要准、要匀。远远看去,妇女们像一排排不知疲倦的织布梭子,在广袤的黑色土地上,用种子和汗水,编织着绿色的希望。

我被安排了一个最“轻松”的活——拾麦茬(去年收割后留在地里的麦秆根)和碎草。母亲给了我一个小背筐,叮嘱我别跑远,就在她们干活的地头附近捡。这活儿枯燥,没一会儿我的小腰就酸了,手上也沾满了泥土。但看着母亲她们一直弯着腰,不停地重复着戳坑、丢种、盖土的动作,汗水顺着她们的鬓角流下,在早春微凉的空气里蒸腾起淡淡的白气,我才模糊地感觉到,原来填饱肚子的粮食,是这样一滴滴汗珠换来的。

休息的哨声响了(队长用铁皮喇叭筒吹的)。大家三三两两聚在地头喝水、啃干粮(通常是冷窝头或饼子)。母亲把我叫到身边,分给我半块掺了糖精的玉米饼,又拿出水壶让我喝水。

这时,我注意到不远处的王寡妇。她一个人坐在一个土坎上,默默地啃着干粮,动作有些迟缓。她的脸色比平时更苍白,眉头微蹙着,一只手无意识地按着腰。旁边几个妇女小声议论着:

“狗蛋他娘看着气色不好啊?”

“唉,孤儿寡母的,啥活都得自己顶!身子骨哪吃得消?”

“听说昨儿个还去公社卫生院抓药了?又欠队里钱了吧?”

王寡妇似乎听到了议论,把头埋得更低了,小口小口地咬着干硬的饼子,像只受伤的鸟。

记分员老王拿着他的工分簿,像监工一样在地头转悠,不时用铅笔在簿子上记着什么。他走到王寡妇身边,推了推眼镜,语气没什么温度:“王嫂子,你这段垄点得有点稀啊,得补补。还有,刚才歇气早了半袋烟功夫,这工分……我得按实际记。” 他在簿子上某个名字后面,画了一个小小的减号。

王寡妇身体微微一颤,没抬头,只是低声应了句:“知道了,王会计。” 声音细若蚊蝇。

我看到母亲皱起了眉头,但没说话,只是把水壶递给我:“柱子,去,给王婶送点水喝。”

**3.**

下午的日头更烈了些。男人们吆喝牲口的声音带着疲惫,翻地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我蹲在地头,百无聊赖地用小树枝拨弄着泥土里的蚂蚁。忽然,一阵争吵声从南边传来,打破了田野的沉闷。

“孙大炮!你啥意思?这垄沟是你这么耙的吗?歪歪扭扭,跟蚯蚓爬似的!这能种花生?” 是王老五的声音,带着不满和指责。

“放屁!老子耙了几十年地,还用你教?你王老五精得跟猴似的,咋不看看你自己犁的地?偷工减料!那墒沟浅得能养鱼!” 孙大炮的大嗓门像炸雷一样响起,毫不示弱。

原来,王老五和孙大炮分在二组,负责南坡的花生地。王老五赶牛耙地,孙大炮负责用耙子(一种带齿的农具)把地耙平、起垄。两人互相指责对方干活不认真,影响了自己的进度和质量。

“你少血口喷人!老子哪点没干好?” 王老五梗着脖子。

“哪点?你犁的地,深浅不一!害得老子耙地费老鼻子劲了!还说我垄沟歪?你眼瞎啊!” 孙大炮挥舞着手里的耙子,唾沫星子横飞。

争吵迅速升级,两人脸红脖子粗,几乎要动起手来。其他组员赶紧围上去劝架。队长闻声赶过来,铁青着脸吼道:“吵什么吵!有力气吵架没力气干活?工分不想要了?都给我消停点!王老五,你犁的地回头我检查!孙大炮,你耙的垄沟歪了就是歪了!都扣工分!”

一听要扣工分,两人都像被掐住了脖子,声音顿时小了下去,但互相瞪着的眼神依旧充满怨气。队长又骂了几句,才平息了这场风波。

母亲她们远远地看着,小声议论:

“唉,又是为了工分。”

“可不是嘛,干多干少,干好干坏,工分不一样,分粮分钱就不一样!谁不较真?”

“王老五滑头,孙大炮又太较真,凑一块儿能安生?”

这小小的争吵,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水面,映照出集体劳动制度下难以避免的矛盾:干活的多少、质量的好坏,直接关系到每家每户的口粮和活钱。在“大锅饭”的框架下,如何公平衡量和激励,成了永恒的难题。记分员老王手里的那本簿子,仿佛成了悬在每个人头顶的“紧箍咒”。

**4.**

傍晚收工的时候,打谷场再次热闹起来。人们拖着疲惫的身体,扛着农具,三三两两往回走。汗水湿透了后背,裤腿上沾满了泥巴。

记分员老王坐在场边一个石磙子上,就着最后的天光,打开他那本厚厚的工分簿。一天的劳作成果,即将被浓缩成一个个名字后面或长或短的杠杠。

“张老二!”

“到!”

“犁地,整工一个(10分)!”

“刘老蔫!”

“到!”

“跟犁打坷垃,大半工(7分)!”

“柱子娘(母亲)!”

“到!”

“点种,整工一个(10分)!妇女标兵!”

“王嫂子(王寡妇)!”

“……到。”

“点种,半垄没补,歇工早……记8分半。”

王寡妇低着头,默默走到老王身边,看着他在自己名字后面写上“捌分伍”。她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只是那单薄的肩膀,似乎又塌下去几分。

轮到王老五和孙大炮。

“王老五!”

“到!”

“犁地……南坡三亩,深度不足,扣半分!记九分半!” 队长在旁边补充。

王老五的脸一下子垮了:“队长!凭啥扣啊?我……”

“凭啥?下午我去看了!那地犁得跟狗啃似的!不服?” 队长眼睛一瞪。

王老五蔫了,嘟囔着认了。

“孙大炮!”

“到!”

“耙地起垄……垄沟歪斜,影响播种……也扣半分!记九分半!”

孙大炮气得胡子直翘,想争辩,但看到队长不容置疑的脸色和王老五幸灾乐祸的表情,重重地哼了一声,算是认栽。

我看着老王那支秃头铅笔在泛黄的纸页上游走,一个个名字后面留下或长或短的墨迹。那简单的数字,在夕阳的余晖下,仿佛有了千斤重。它决定着晚饭桌上食物的丰寡,决定着孩子能不能穿上新鞋,决定着王寡妇能不能还得上欠药铺的钱。工分,这个抽象的概念,此刻在我眼里变得无比具体而沉重。它像一条无形的鞭子,驱赶着人们在土地上奋力劳作,也像一把冰冷的尺子,丈量着每个人的付出与回报,更在无形中制造着摩擦、比较和不平。

**5.**

晚饭后,老屋的堂屋比往日更安静了些。白天的劳累让大人们都蔫蔫的,连二叔都懒得去打牌了。爷爷从大队部回来,带回几张油印的文件,坐在油灯下仔细看着,眉头微锁。

我坐在门槛上,揉着酸疼的小腿(白天捡麦茬累的),听着三叔和父亲(他刚好休假回来)在院里低声说话。

“哥,你说……这‘包产到户’,到底啥时候能真搞啊?”三叔的声音带着希冀,也有一丝焦灼,“整天这么干,累死累活,年底分那点粮,去了口粮和超支款,剩不下几个子儿!你看人家南边……”

父亲压低声音:“别瞎嚷嚷!这事没定呢!队里开会还吵翻了天。孙大炮那帮老脑筋,说这是走回头路,搞单干,是资本主义!跳着脚反对呢!”

“哼!他反对?他家劳力多,在队里干多干少都饿不着!俺们家呢?”三叔有些激动,“妞妞她娘(三婶)身子弱,就俺一个壮劳力,挣的工分刚够糊口!要是真能把地分到户,俺起早贪黑,侍弄好自家那几亩地,怎么着也比现在强!妞妞也能多吃口细粮!”

父亲沉默了一下,抽了口烟:“话是这么说。可你想过没有?真分了地,牲口、农具怎么分?水利怎么弄?万一遇上灾年,谁管你?集体……好歹还有个兜底。” 他的话里带着公人的审慎,也透着对弟弟的担忧。

“兜底?就那点救济粮?够塞牙缝的?”三叔不以为然,“哥,你是吃上商品粮了,站着说话不腰疼!俺们土里刨食的,就图个实在!干多少,得多少!总比现在这样,干好干坏一个样,磨洋工的、偷奸耍滑的(他显然想到了王老五),跟俺们老实人分一样强!”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

“老三!”爷爷的声音从堂屋里传来,带着威严,“大晚上的,吵吵什么?政策的事,是你能定的?该干啥干啥去!”

三叔立刻噤声,像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地回了西厢房。父亲也掐灭了烟,叹了口气。

我坐在门槛上,听着大人的争论,白天工分簿上的名字和数字又在脑海里浮现。王寡妇苍白的脸,王老五和孙大炮的争吵,三叔的抱怨……原来那本厚厚的簿子背后,藏着这么多不同的心思和渴望。那个叫“包产到户”的词,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劳累而沉闷的春耕时节,悄悄搅动着人们的心湖。有人期待,像看到了救命稻草;有人恐惧,像失去了依靠;还有人愤怒,像被触动了信仰。

夜风吹过院子,带着早春的凉意。堂屋里,爷爷还在就着油灯看文件,佝偻的背影在墙上投下巨大的、沉默的影子。窗外,是无边的黑暗和沉默的土地。但我知道,在这寂静的春夜里,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像地下的种子一样,正在悄然萌动,即将破土而出。工分簿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似乎也在不安地等待着,一场巨大的变革风暴,将如何重新书写他们的命运。

**(第八章结束)**

时间也在跳舞18章在线阅读 张书王老五全文阅读
相关文章